水瓢

风里刀*雨化田

清水

书接上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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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雨化田自离开都督府就以面具遮面,一路南下,倒是听说不少赵怀安行侠仗义、除恶扬善的事迹,心中不以为意,只一路奔着西南房陵而去。此地山峦重叠,有天然屏障护持,湘水汤汤,孕育两处三角洲数十万人口,房陵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,风调雨顺之年也可称为“天府之国”,但若遇上暴雨抑或干旱之灾年,湘水这母亲河就成了吞噬人命的魔鬼。二十年前,逢大旱,一整年间滴雨未见,是百年难遇的天灾之年,湘水几近干涸,庄稼旱死,人便捕鱼充饥,渐渐地鱼都绝迹,人便去山林打猎摘果,到后面树皮草根,但凡能吃的都吃尽了。此时山峦的天然屏障却成了隔绝外界的天堑,能逃出去的青壮尽皆逃了,逃不出去的,就陷在这片炼狱里。人饿疯了,易子而食便常有发生,当是时,饿殍遍野绝非夸大其词。卜家有二子双生,长得一模一样,刚出生时谁见了不说一句卜夫人可真有福气,如今这境地,倒也可称一句有福气,毕竟没了一个,不也还剩一个。弹尽粮绝之时,人性的恶便丝丝缕缕往外冒,卜家两个小郎已经多日未见过粮食了,只以树皮草根果腹,大的那个十分早慧,眼瞅着父亲盯着自己与弟弟的眼神一日比一日不对劲,已经在盘算着往山里奔去,便是被饿疯了的兽叼走吃了也好过……

这夜下定了决心,明日天将明未明的破晓时分,趁着光亮,带着弟弟往山里去。可惜天不遂人愿,午夜时分竟有京里的官差驾临,带了抚恤粮食、金银——天晓得他们如何带着大批物资通过了天堑。总之当时粮食一分,所有民户当即跪地喊青天大老爷,之后大老爷再有何吩咐,几乎是无有不从的。那白面无须的老爷选定卜父暂代里长,让他统计村里乡里男童,称要带他们去京城享福,伺候贵人,送出了男童的人家可再分得粮食以及五两白银。便是从前富足时,一两白银也够卜家过活两年之久。卜父代了里长,自然先让大老爷相看自家的孩子。

卜大郎躲在柱子后冷眼看了会子,转头就把弟弟藏了起来,这处地方是兄弟俩捉迷藏时常来的,却除了两人外甚少人知晓。卜大郎把刚分得的粮食交给弟弟,嘱咐他三五日内不要出来,等那群浩浩荡荡的贵人走了再出来。卜父满屋子找大小郎找不着,却没多想,只以为两人吃饱了饭贪玩,刚要出去再找,却见大郎刚巧拾了柴火回来,暗赞他懂事,又问小郎,大郎只说小郎正往回走只是腿脚慢。卜父不以为有他,又不敢让大老爷多等,先提溜着大郎去了,大郎边走边睁着童真的大眼睛问父亲,那位老爷瞧着年纪与爹爹相仿,爹爹胡须都掺了白,那老爷却面白无须,果真是大人物。卜父听此童言,面色陡然一变,已然回过味儿来猜出了大老爷怕是个宦官。可想着那些粮食和五两白银,想着两个孩儿若在这里苦挨着,怕也活不过灾年,倒不如……。

不过须臾,卜父又下定了决心,叮嘱大郎等会儿万不要提还有小郎这双生弟弟,大郎乖巧点头,卜父终爱怜地抚了抚他的头顶,叹了句,“苦命的孩子”。卜大郎垂下头,大眼睛里哪里见得一丝童真,眼珠子黑黑沉沉,若盯着人看,只会叫人心惊。

大老爷见了卜大郎,模样周正,何止周正,简直……,大老爷揣测上意,直觉此次回京必得封赏。若非江南江北民生安稳没人肯把亲生孩子断送进宫,他也不必跋山涉水来此穷山恶水之地,倒是没想到穷山恶水之地竟有如此美人胚子,属实是意外之喜。大老爷十分满意,卜父念着剩下的那个儿子和粮食银两,也满足了,竟算是两厢尽欢。

大老爷又在乡里挑拣了三个孩子,虽不算多,但有卜大郎一个便足够他拿多多的封赏了。带着仆从、孩子施展功力,安然度过天堑,往京城奔去了。

却说卜小郎,在藏身处躲了两日半,第一日里忍不住嘴贪把粮食吃尽了,后面饿得挨不住终于摸了出来,去家里厨房偷粮食吃,不敢叫家里大人发现,一直躲着,倒真叫忙着送贵人的卜父没注意到他。卜小郎好奇那群贵人,仗着路熟悄悄缀在队伍后面,却不经意间瞥见偶然离队的兄长假装解手,双目却严厉盯着自己,两人默契非常又心意相通,小郎自然看出兄长眼中的警告、劝退意味。小郎打了退堂鼓,又不敢继续跟着却又担忧兄长前路,踌躇间却见那些贵人竟突然脚下离地、凌空而起,在峭壁轻点,安稳地过了天堑。小郎目视那些背影远去,良久不肯回转。

雨化田此前数次作为钦差御史南下各地,唯独不曾去过房陵,此时一介白身,出了京城以后却从心而行,到了绝壁天堑,此处已经修了吊桥,虽仍不算方便,却也可供普通人通行,再有天灾也可由相邻州府救济赈灾。一只脚踏上吊桥,二十载未归,雨化田竟有些情怯。他循着记忆,安步当车,走过十里八乡,终于瞧见了故居——不过几处断壁残垣。乡土习俗,葬先辈都要葬到自己祖田,雨化田便又去寻家田,路过一处树洞,想起小郎当年便藏在此处,却又记起风里刀如今可恶的臭模样,一剑斩断了这古树,树断了留下了树桩,雨化田细数那一圈一圈的年轮,把往日的情缘尽数封存起来。

在田里寻到卜父墓碑,雨化田端跪下来,剑放于身前,双手扶膝,从日暮跪到深夜,又到黎明破晓,他拔剑在碑前比划了比划,终究没削下来,最终呢喃了句方言,尽消散在了风里。他用剑鞘在旁边又掘了一处坑,从衣襟取出几样物件,若有故人见了大抵能认出是折在龙门的大档头二档头的旧物,以木牌立碑,雨化田换了官话,咬牙切齿地道,“我必杀赵怀安。”言罢断然离去。

那木碑上却写着卜、马、谭三子之墓。

赵怀安声名鹊起,雨化田想知道他的踪迹几乎不需要多加打听,路边随便的茶水铺子都能得知赵怀安如今又在哪里行侠仗义。他一路跟着赵怀安进了衢州,此处有东厂办事处,这次又轮到东厂倒霉。雨化田观察赵怀安多日,大抵猜出了他要如何行事,此番正好借着东厂的力一举斩杀赵怀安。

后日,有清官判了斩立决于刑场行刑,则明日夜至后日,赵怀安必要潜进东厂地牢营救清官,地牢行动受限太大,凭赵怀安的功夫必能查觉雨化田这只黄雀,故此雨化田没有再跟随,转而以两厂密号警示东厂番子。东厂收到消息便假作巡逻松散,不甚在意此清官的样子,实则暗中部署,摩拳擦掌只等抓了赵怀安好好泄一泄这一年来受的鸟气。

却说京城的风里刀把皇帝敷衍应付过去,总惦记着找雨化田的事,他伤重尚未痊愈又乱跑出去,万一出了事就不好了。但毫无目的找人实在是大海捞针,风里刀暗自思忖,想起雨化田提起赵怀安语中杀气,便让西厂番子先找赵怀安,听闻人去了衢州,立时请了命出公差去了。

雨化田部署了东厂,却知道仅凭东厂这帮子酒囊饭袋根本抓不住赵怀安,不过本也没指望他们。只恨赵怀安这厮功力太强,如若有马进良、谭鲁子在,他与二人联手怎么也能拿下这贼厮,何至于借力东厂这帮废物。

明日夜里,雨化田换了身行头扮作风尘仆仆样子,本想铺一层黑粉好模仿风里刀,一照镜子却发现这些日子风吹日晒的肤色早就黑了,如今跟风里刀真是别无二致,只拿粉扑子遮了脖颈的伤痕,凭赵怀安的眼力根本看不出二人的差异。雨化田待赵怀安进了地牢,静待两息,也摸进了地牢,两人在地牢狭路相逢,先交了一次手,雨化田嘘道,“别!是我!”等赵怀安停了手,纳闷问道,“风里刀?你怎么在这里?”雨化田甩甩袖子,“我刚收到消息,你往衢州来了,又听到东厂布置,此地埋伏有精锐500,特来救你!”赵怀安却没有放松警惕,“你?救我?”雨化田害了一声,“自然不是白救的!我风里刀童叟无欺,这次救了你,下次京城里求兄台来救我一救!”

“京城有何事?”

雨化田哎呀一声,“我本是想着当大官多舒坦,结果这一阵子总被皇帝宣召,还总是夜里宣至寝殿,我实在没想到这西厂厂公竟还是!唉!我如何能忍受?只等找个机会赶紧金蝉脱壳了,还万请兄台救我啊!”又连连鞠躬作揖。

赵怀安一副见了脏东西的样子,“便是有埋伏,此赵大人却也必须得救,这样,我背着赵大人,你照应我背后,我们杀将出去。”

雨化田应好,又取了面具戴上,“我还得遮面,省得有人认出来。”

赵怀安已经把赵大人背了起来,往外走去,果然还刚踏出门就见两柄大刀斩下,赵怀安轻松应对,却不曾对身后放松警惕,雨化田戴上面具后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,赵怀安本已经信了他是风里刀,但盯着那双眼睛看了会儿又有几缕疑心生出,故而周身戒备。激战中,赵怀安从东厂手里杀出一条血路,在包围中又要护着赵大人又要应付敌手,难免左支右绌,幸好有风里刀帮助,虽则风里刀功夫不算一流,补刀倒也够用了。心里的疑虑又削减些,终于要杀出重围之时,赵怀安有一丝松懈戒备,恰被雨化田抓住机会,一剑从后心贯穿两人。

东厂见两人内讧,立马抓住机会要先解决风里刀再抓赵怀安,却见持剑的人摘下面具,露出的脸是东厂诸人都非常熟悉的面孔。

东厂番子便不再进攻,只以为这次是东西厂上面的大人谈拢了,合作了。

雨化田数了六个数,认定赵怀安死绝,才抽出剑来,剑尚未完全离体,赵怀安右手却动了动,用最后气力运功把握紧的剑刺入了雨化田胸膛。

雨化田躲闪不及时,被赵怀安绝地一击刺中脏腑,面临死亡却并不觉得害怕,只有事了终得安心的畅快。倒地前却见前方有人策马而来,身着一品朝服,面如冠玉,与自己面孔像了十成十。雨化田死前最后一个念头竟是,如此品貌难怪陛下总不肯撒手。

“哥!”


-终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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